当前位置: 首页>关注 >

消息!【孤独摇滚】【ALL波】27CLUB(上)

2023-05-28 15:51:54 来源:哔哩哔哩

前言:本文是收录于孤独摇滚同人志《Dead in the water》的同人文,该同人志目前有通贩贩售,详情可见动态。该同人志于CP29现场场贩发布,目前展会结束近一个月,我们选择内容在网络上由作者自行选择公开。27club这篇全文5W5K字,因为专栏限制,所以将内容分割为上中下三篇进行发布。


【资料图】

以下正文

0 exit music

做噩梦的三个建议:

1,不要在反向行驶的火车上睡着

2,不要在一个人赖在病房

3,不要试图回到过去

压低的咳嗽声里,她滑动着手机的屏幕,将购物车里的商品一一截图,然后清空掉全部。

适配下一次室外演出的拾音器和拨档,某场live的门票,新发行的冷得要死的小众乐队专辑……大概就这些,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

山田凉关闭手机屏幕,黑色的光板上映射出一副令人失望的面容,眉宇挺拔鼻尖精巧,空无一物的双眸藏在丛生的睫毛里,隐约间稚气未脱的,和她意向相去甚远的矛盾脸颊,还有用以点缀虚无的泪痣。

以及她总是恶趣味的,在出门前用浅色的反光唇膏轻轻抹过的下唇。

她的下唇在livehouse射灯投下的光晕里和眉眼一般醒目,和脸颊与头发一同勾勒出风格强烈的古典高光。

山田凉,正是靠着这张俊俏到性别模糊的英气的脸,毫无心理负担地从她的女孩朋友们那里蹭吃蹭喝,借钱,耍赖,装死,通通得心应手。

某种意义上讲,她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丽人渣。

坐公共交通的钱可以蹭后藤的公交卡,聚餐的时候可以吃百家饭,因为没有点单就不用付任何账款,也许只有演出场地的租用费用比较麻烦,需要和店长打白条。

Starry的店长星歌正坐在柜台上拄着脸观看网络live的录像,大概是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目光,她转过头来,用死鱼眼一样百无聊赖的神情向山田凉提问。

所以为什么今天你会来这么早啊?

因为我想要努力工作。

假话,其实是没有钱了,想要来和店长预支打工费用。

伊地知星歌发出了疑惑的哈的笑声,打量了山田凉一下,摆了摆手,说,之前场地的费用我还没管你要呢。

啊,大人真烦,关于钱的事情总是极度敏感,哪怕你只是说午饭不好吃,她都知道你想伸手要钱。凉不禁这么想。

钱很重要么,偶尔也会认真地考虑这样的问题。思考得出的结论是很重要,钱很重要,它是这个社会里衡量万物的法度,它几乎能够用来改造这个星球上的一切,随着年纪增长人就会愈发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这本就是世界的规则,年轻的时候除了青春一无所有。

但如果世事真的这么纯粹就好了。

山田凉将一张纸单从外套兜里掏出,递给了伊地知。

这是什么?伊地知星歌盯着电脑的屏幕,并没有回头,她的脖颈一动不动,看不见她的表情。

来的时候贴在门上的,凉说。上个月的电气和取暖费用,欠费了,需要补交……你忘掉今天起就是月初了。

……

伊地知星歌沉默着,她缓慢地伸出手从凉手中拽走了欠费单,低着头将单子上的几个数字迅速看了两遍,然后低沉着说,抱歉,我给忘了,谢了。

所以你今天早来是为了提醒我这个么?

凉看着头顶的射灯,漆黑的天花板上挂着交错着的明亮光源。

虹夏,被她看到了你也不会知道。

伊地知听见了山田凉的回答,愣了半天,右手在兜里将纸条几乎捏成一团。

伊地知星歌,她其实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情。

作为虹夏身边唯一的亲人,她乐于见到虹夏的成长,在她的设想之中虹夏的路还很长,她的人生要她自己自由地决定,未来想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样的工作,遇见哪些人,老实说,虹夏这个孩子目前以来的一切都做得很好,而她所需要做的其实只是在她踏上旅程的时候给她一个温暖的起点。

很简单的事,但有时候简单的事偏偏很难,人走一条路去另一个城市,总会遇见种种困难,路上会刮风下雨,会遇见修路改道,总会有意外出现。

山田说的其实伊地知星歌都很清楚,自己的妹妹比表现出来的更加成熟,却也更加割裂,她有时候在黄昏色的窗户投影下看见虹夏对着架子鼓发愣的身影,那时她的眼中没有架子鼓,也没有鼓棒,黑色昏沉的影子落在乐器和地板上,虹夏的眼中空无一物。

星歌不敢多想,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处事法则,选择性地忽视和逃避也是其中的一环。

只是一点资金问题罢了,上个季度的忘了补,你也是,虹夏也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别多想。

伊地知星歌将节目单递给山田,大概是觉得脑门有点疼,她撩着刘海揉了揉额头,不耐烦地说道。

山田凉接过单子,心里嘀咕着你这算哪门子大人。

此时传来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赶在她们张口回应之前,门外的人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starry的店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杵在门口。

她的这副表情山田凉从没见过,她应该是一个更拘谨的人,更加恐惧和蜷缩着的。

一个人的微表情其实可以说明很多事情,后藤一里像是冰雪消融露出的山脉,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泥土的香气和春风凛冽一并刮来。

今天的波奇,很奇怪。

察觉到了凉和星歌在意的目光以后,后藤一里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言行。

但是,没有用的,后藤本来就是本质上极度自我的人。这种自我的人一举一动都在释放着信号,他们就是那种基本学不会伪装的人。

也许生活中非常不起眼,但是当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便会发现她思维独特的地方,过去的波奇是沉睡着的狮子,从第一次看见她揉弦和指弹的技巧开始,她就清楚后藤一里吉他英雄这一层身份。

在山田凉眼中,过去后藤一里的那种极度的社恐,自我保护欲,以及逃避心理,都是一层虚假的壳,壳内束缚着一个振翅欲飞的本我,过去的后藤一里年纪还小,很多事情还没有经历过,在玻璃房中无知地注视这个世界。

后藤一里不再晃来晃去地端详starry livehouse的每一个细节,而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她的目光顺着舞台的灯光射线飞得愈发遥远,室内的每一处射灯的摆放,墙上贴了有些年岁已然发皱的海报,吧台的饮料机和手工菜单,还有那些形态各异的音响设配和调音台……后藤一里看着这些事物,露出幸福的神色。

许多事情如她所记得的一致,太多不存在于记忆中的细节,得以让她把这里的一切重新认识一遍。这和她以前陷入幻想的那种魔怔不一样,她的手指渐渐舒张,表情也随着视线的延伸变的平和,幸福和悸动仿佛从角落里流出,令她反复确认面前的一切,像是在经历一场不愿再醒来的美梦。

伊地知星歌将节目单卷成纸筒轻轻敲打着后藤,询问她是否有准备好今天的演出。

后藤的答复很平静,她靠在椅子上仰过头,对俯视她的星歌说,没问题,店长。

星歌听到这话很意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波奇,然后立刻把手贴在她的额头上,表情怪异地回头问山田凉,她这是怎么了?她也没发烧啊,你们又对波奇做什么了?

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而后藤一里,居然只是欣慰地笑了笑,说了些感谢的话,大大方方地拿出了自己的吉他,她打量着手中的节目单,盯着上面的歌名兴致勃勃地哼了两句,然后开始进行几个和弦的变换。迅速抓住节拍和调子以后又觉得这样显得单调,于是在不应该存在instru的部分增加一些秀技内容。

同样的一个和弦糅杂多种演奏方式,几乎保留在仅能让人感受这一个和弦的程度。这些内容涵盖了鼓点的节拍和贝斯的低音部分,波奇如同将吉他拆分为三种乐器一般,做出了具有强大层次感的solo。

间奏的短暂空白,在的不合时宜的突兀里,波奇将自己的声线切入了副歌部分。

会いたいんだ

今すぐその角から

飛び出してきてくれないか

夏の魔物に連れ去られ

僕のもとへ

生まれた星のもとが違くたって

偶然と夏の魔法とやらの力で

僕のものになるわけないか

山田凉几乎从没听过后藤自己的歌声。

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具有如何宽广的音域,或者特别富有穿透力的音色,她只是令自己的声音和指下的琴弦融为一体,营造出令人窒息的严丝合缝的演出,她的气息控制得很到位,爆发力也很强,看起来像是接受过一些专业的训练……她用这样绝对自由,绝对掌握的弹唱牢牢地把控着演出的所有控制权,凉能想象到观众们被她引导着融化在旋律里的样子。

几乎是可以开现场演唱会的水准了,对吧……难以想象进了录音室以后的效果。

星歌注视着后藤的演出,侧着头和凉小声地说着。

从那天以后后藤就忽然变得很奇怪,虽然波奇平时就是一个画风清奇的怪异分子,但对这样一个社恐而言,一夜之间就变得正常本身就是一种怪诞。

后藤不会再有事没事缩在纸壳或者垃圾桶里,和别人交流也不会出现结巴或者抽搐反应,她有时还是会走神,但总是能跟上别人的话题,对待不熟悉的事情也没那么抗拒。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看向别人的眼神忽然就多出了一种笑意。

那天刚刚见到喜多的时候,没来由地称呼她为冬纪,随即又反应过来,改用郁代称呼。

喜多愣了一秒,然后面红耳赤地解释,说后藤同学还是叫我喜多就好了。

后藤说,我觉得这名字没什么不好,你的名字比姓氏更重要。

后来山田凉想找后藤借钱,后藤拒绝了,波奇告诉她真的没有饭吃可以去她家蹭饭,但是不会把钱借给她。

山田凉问她为什么,后藤想了想,说,因为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没有那个必要了,山田知道,的确是有什么被改变了。

也许是一只丈量时光流逝的钟表。

1,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后藤一里自从出道开始,就是独立音乐人。

19岁的后藤一里第一次去见经纪公司方的负责人的时候,孤身一人,从下北泽站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兜兜转转的公共电车。

避开了直达的涉谷线,因为她要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学会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出门前妹妹二里担心地和自己嘱咐了几句有的没的,后藤记不太清,后来在ins的联络上又看到她给自己的加油打气。

简短的文字信息,类似的信息要发很多次,每次用不同的表情贴纸。

那时候后藤坐在电车上,窗外是东京冬日的薄霜,早上还没完全日出的东京街道压抑在清冷的失色轮廓里,鼻尖或者手指触碰到车窗,会有刺骨的凉意和轻轻的痛觉,手机屏幕上不断传来妹妹的讯息,让她不禁想象了一下二里坐在餐桌前,对着做好的早餐无动于衷,只是执着着打字的样子。

好好吃饭,去上学吧,我没事的啊。后藤很想这么说。

但是她知道她最好不要这样。

不要有回应。

因为回应就意味着联系,联系就会带来更多的牵挂,会让你在别人心中不断占据更高的比重,会让他们因为你的境遇产生悲喜,这些都是后藤一里此时不想要的。去做你自己该做的事就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都有不得不自己面对的事。

后藤一里担心的是,二里继续担心着自己的这个事实。

她隐约恐惧着什么,家人是一种很特别的存在,为什么家人总是可以对你更多的容忍,为什么家人会更喜欢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即便不理解,家人有时也会尊重自己的决定。

曾经,朋友们对她说,你有很棒的家人。

而如今,和她说这些话的朋友们都已经离开了。

后藤一里,是被放弃的人,是高中时代的弃子。

是团结BAND里,最后唯一一个停留在原地发愣的人。

其实没有任何一个人做错了事情,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时间,时间到头了,就由不得自己去留,所有事情都是这样。

那,二里呢?

上了三年级的二里,居然不再口无遮拦,开始认真地担心起她的事情来。

这正是后藤恐惧的来源。

经纪公司在一栋很大的写字楼中,千代田区有很多这样的办公楼,在东京的市中心,每天都有年轻人来来回回,后藤一里被裹在人潮里,马路对面就是目的地了,她还在等最后一次的交通信号灯。

下一次踏出脚步的那一刻开始,就做一个和过去诀别的人吧。

后藤一里,又在幻想式地给自己设立一些不切实际的目标。

她的脚步在冰冷的路面上越发坚定,即便她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懂。

在流动的人群里,后藤一里从没觉得自己和周围这群陌生的人有什么不同,她似乎是第一次得以平等地审视自己不认识的人,因为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变得模糊了,他们的面容浮动,不比楼房的墙线,玻璃的反光来得更加清晰。

原来如此。

后藤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去做吧,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只要这样就可以成功。

只要这样就算尽力了,只要这样就好了。

经纪公司的负责人和自己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对方是个中年女性,看起来像是相当照顾家庭的类型,但是和自己的母亲不一样,对方的坐姿方正到有些尖锐的地步,语气也十分沉稳。

能感受到对方没有在刻意施压,但是职场的重量还是传递了过来。

啊,我明白了,所以说自那以后你和乐团的成员就没有再联系了是么?

负责人在看过简历和进行了一些基础问答之后,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后藤预料之中的。

是的,接下来,我也是打算以个人身份进行活动。

后藤一里按照自己准备的预案进行着回答。

这样,其实山田小姐之前还有询问过一点关于您的事情来着,没有再联系真是太可惜了。

负责人整理着手头的文件,将一摞b5的文件资料在桌上轻轻地磕碰,叠成一块白色的瓦片。随后她紧接着说道,我明白了,后藤小姐,您可以先回去了,审核结果以及后续的事务我会通过邮箱再联络您的。

诶?

这样就……结束了?

后藤坐在椅子上,一瞬间不知道是该起身致礼离开,还是该追问到底。

她准备了好多个问题来面对这一天,她幻想过好多种结果,她觉得或许他们还会问更多相关的事,关于她的未来规划,职业预期,关于她的梦想她的家庭她……

也许他们还应该要求进行一些即兴solo或者现场测试,也许他们会很谈得来,也许还会遇见一些业界里的前辈给自己一些指点,让自己能够更轻易地走进这个圈子里来。

这些中年人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经历了多少事失去了多少事,才从黑暗的壁橱里爬了出来,勇敢地踏出第一步呢?

他们甚至都不屑于了解,这些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负责人只是用一种询问的眼神注视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后藤一里,大概的意思就是,结束了,您为什么还没有离开呢。

负责人的目光,旁边面试副官的目光,也许还有更多人的视线,来自背后的那些无名声音的主人的视线,将她锁在静止的世界里。

后藤感觉那一刻自己又变回了曾经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失败的,一无所有的人,仿佛这几年的经历过后从来没有成长过一样。

没来由地,一种从未有过的暴戾的勇气从她痛苦的过往里渗透了出来,那是独属于年轻人的无知的,脆弱的,浅薄可悲的无能悲吼。她在驳杂的内心中抓住了这份狂躁,像是溺水的人抓紧最后一根浮木,即便是全身已经因为恐惧在不止地颤抖,每一块接合的骨头都因为这种颤动摩擦着发生热量,她也要仰仗着这样的能量驱动起来。

后藤一里,已经不想要再回到那个黑暗的壁橱里了。

我没有被放弃,我不应该被放弃,我没有做错什么,她们的离开不是我的错。

“放弃梦想的人是她们,我没有什么不对。”

到底……还是忍不住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后藤一里像是发泄一般封闭了自己的感知,只是将以往渴求着逃避的力气用来强调自己的主张。

前言不搭后语,语无伦次,后藤也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只是任凭着平日里潜藏在内心角落的微小的痛苦情绪占据了她的全部,她甚至无法给这种情绪命名。

这种感情,是憎恨么?如果是憎恨,那么她是在憎恨着谁呢?

一瞬间眼前又回忆起她们的脸,她却对着她们的脸说不出一句悲伤和苛责的话来。

仿佛遥远的事情又在昨日。说到底,真正值得憎恨的也只有无法留住这一切的自己。

负责人平静的看着努力变得歇斯底里的后藤一里,大概是顿了几秒,等她平复了下来之后,用大人特有的平静的声线说:我想我刚才的寒暄应该没有冒犯到你,毕竟能给你勇气走上职业音乐人道路的,正是你过去的经历。

但是,后藤一里小姐,在您困顿于自我的选择之前,您真的清楚职业是什么么?

又是那种眼神……

“啊,我清楚。”

当然清楚了,是凭着那样赌气的情绪走上这条道路的么?为什么上一辈人眼中的年轻人总是这么情绪用事?当失败成为一种常态的时候,自我否定已经成为了冗余的日常,想要从常态中寻求变革,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归是要强撑着做点什么,做下去了才知道结果。

可为什么他们总是把自己所见过的某种标准强加给所有人,明明没有去了解过,明明一无所知。

后藤一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已经从对方的反应之中理解了对方的想法。

带着片刻冲动与躁怒留下的勇气,波奇决定清楚地将面前这一幕映入自己的眼底。

没来由地她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一幕会留在自己心里很久很久,它会成为未来构成后藤一里人生的一部分,它会驱动着自己,不断走向更加未知的一条道路。

……就和毕业前那天的事一样,无法逃避,于是要把它们永远记在心底。

听见了么?后藤一里轻轻地诘问自己。

吉他形象的自我在她耳边低语。

听见了么?后藤一里?你要看清楚,你要看清楚他们的样子,你要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你要记住,他们说过什么,他们如何评价你,轻视你……如何将你推进角落里。

啊,是的,我看见了,我记住了。

“老实说,如果不是鉴于之前团结BAND在互联网上的热度,你的简历根本无法通过我们的初筛,年轻的天才每年都有很多,我们没有必要包装一个你这样没什么商业价值的人……你根本没有理解商业是什么,你希望来一场现场solo就一切ok了么?就用你那把在网上传视频的黑卡破烂么?你觉得把吉他弹得好就可以了么?你的编曲做的很优秀么?你现场的台风很好么?你有作为主唱的能力么?就算山田小姐推荐了,我们也无法从你的作品集中看出值得商业化的价值……”

也许是后藤那种努力睁大眼睛记下别人样子的反应显得不怎么礼貌。一旁的面试副官不耐烦地进行了口无遮拦的点评。

“喂,可以了,闭嘴。你这人真是没有长进。”负责人恨恨地斥责着旁边火力全开的副官。

后藤一里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很长,被压抑在刘海下面,像是细软的梳子。

我记住了。

后藤努力扬起下巴,喉咙耸动着,尽量用体面的方式转身离开了会议室。皮鞋在地砖上轻轻磕出声音,直至她关上会议室的门,抱起被称作破烂黑卡的古董,背靠着墙壁滑倒下去,眼睛对着天花板,屁股磕在地上。

耳边却依然能够听见会议室内传来的争吵声。

“这样也是为了她自己好吧,为什么做这行的所有年轻人都显得那么了不起啊。说到底,我们今天面试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她,无所谓的吧。”副官愤懑地拍着桌子,大有要和负责人吵一架的架势。

“作为成年人,作为前辈,你要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负责人庄严地回击。

“该说什么呢?难道什么都要我们一点点教给他们么?草根,自娱自乐,女高中生?哈,朋友游戏如果不能作为市场部门的卖点就根本没有带进来的意义,独立音乐人,你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么?因为在互联网上有了流量,你就对她们抱有期望了么?我真不知道凭什么你来做今年的审核,HR部门是自己出不来人了么?”

“有没有商业价值也是培训以后的事情,成绩也要看市场的投放,有多少新人是第一年就能做出来成绩的?我们这里不是唱片公司,你不要带着你自己的一套成功经验来工作。”

“哦……你又觉得这个女孩有价值了?那你就签下她啊?恩,说话啊?前辈?你觉得她有才能?那你就签下她啊,就算包装不起来,你也可以拿走她的作品安排给别的艺人不是么,你不就是这样……”

“你给我闭嘴。”

后藤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她觉得留给自己变得脆弱的时间也不能太多,她也不想要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

破烂吉他,凉说过,这把吉他其实很贵,Gibson 的Les Paul,是二手市场淘不来的稀罕货色,小时候第一次触摸它的时候,觉得它很重,后来随着使用它的年岁变得长久,发现也许它也有它自己的传奇,镶边上的磨损,重新配装过的拾音器,还有补了烤漆的手工痕迹…后藤从没问过父亲他当年是如何带着这把吉他做什么样的演出,因为父亲说,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犯蠢,这种事上了年纪才觉得幸福,回忆起来才会说是青春。

同样,也从没有人过问过后藤一里,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决定走上独立制作人的道路。

后藤一里唯一知道的事情是,从乐队解散的那一天起,未来的一切都需要自己一个人来面对,眼前的事情也是如此,未来也是。

她只是觉得什么都不敢想,什么也都不敢去想,想了也没有意义,自那以后自己好像就一直在用无意义来评价一切,最后剩下的只有不断驱动自己的对无意义的一种逃避,只要去做就好,只要去做,就会好起来。

只是现在,她忽然间有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了。

回过神来时,一个人背着吉他在千代田区的街道上不知道闲逛到了那里。

喧闹的笑声传来,几个放学的孩子在父母陪伴下玩耍,他们的影子在白色细软的沙坑上跃动,阳光正好,举目皆白,连口鼻呼出的气体也不见了冬天的白雾。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屏幕上二里最后的讯息还停留在上午八点十五分,大概是她出门上学前最后嘱咐了什么,后藤没有心思面对。

后藤一里的视线继续茫然地飘动,顺着儿童玩耍的身影在小小的公园里游曳,停留在了沙坑旁边的秋千。

空无一人的秋千,顺着她的睫毛,轻轻摇晃,吱嘎作响。

三年前的一个下午,孤身一人的后藤一里正是坐在秋千上,等来了一个故事的开始。

有人对着坐在秋千上那个第一次鼓起勇气背着吉他上学,又自顾自沮丧蜷缩的她说,跟我来,我需要你。

阳光里,一位金发的少女向她伸出手掌。

和我来,我需要你。

后藤一里想起赫拉克利特的名台词,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也许正是知道这一点,她才敢考究地和那时坐在同样的秋千,同一个位置,摆出同一个姿势。

吱哑作响,直到日落。

直到小公园已经空无一人时,后藤一里坐在秋千上,握着拨片,拨动吉他,有一首过去她听了很多遍都不理解的歌,渐渐融化了贮藏封存的一角。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夏天匆匆来临又转瞬即逝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曾经纯真的岁月不得长久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请在九月结束时将我唤醒

Like my fathers come to pass

正如爸爸的突然离世

Twenty years has gone so fast

二十年时光转瞬即逝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请在九月结束时将我唤醒

Here comes the rain again

漫天雨水再一次降落

Falling from the stars

从群星之际落下

Drenched in my pain again

再次渗透我的痛苦

Becoming who we are

使我们变成如今的模样

As my memory rests

似乎我的回忆到此为止

But never forgets what I lost

但我无法忘却失去的一切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请在九月结束时将我唤醒

19岁的时候,后藤一里终于知道,无论一个人荡秋千多少次,虹夏都不会再来了。

2,November rain(未完)

自高中毕业以后再见到结束band的成员是22岁那年。

也正是在后藤一里22岁那年,终于有家有商业背景的公司愿意和她签下一笔白菜价的合同,在互联网发布她的第一支数字专辑。

老实说,数字专辑的销量很差,别说是各个音乐软件的销量排行榜,就连切换到细致的地区分类,也只能在一些小榜单的特定时间段的倒数几位找到自己的作品。

但即便只是这样微小地踏出了一步,只是成为了行业内还无足轻重的一个名字,就已经几乎花光了后藤一里全部的力气。

明明才22岁,就已经偶尔会发出力不从心的感慨。

自从那个夏天的最后一场演出以来,后藤从来没有再一次因为自己的音乐而感到过欣喜。

没有悸动和期许,也就没有了恐惧和伤害,在各个演出场地往返也只是一种工作,在录音棚内的时间像是上学时的考场,除了变得更加焦虑,以及再焦虑一些以外,这样的生活和过去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只是后藤偶尔还是会把自己关在壁橱里,特别是创作最初的模板的时候,黑暗幽闭的寂静环境能够让她格外投入。

19岁那年从东京千代田回到下北泽区的第二天,她开始正式接触编曲和乐理,两年前,第一次尝试重新启用吉他英雄的身份投稿原创,随后以个人的身份接到了一些网络合作的订单和委托,重新活跃起来的吉他英雄,并没有再刻意遮掩身份躲藏起来。

后藤一里知道,那一天那些人说的是对的,想要成为独立音乐人就要有独自面对这一切的能力。至于她本人想不想这么做,或许都不重要了,第一次强迫自己做一件事的时候也许很痛苦,但是当这种强迫成为了生活,也就没所谓了。因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后藤越来越害怕拿出时间面对自己,总要找些什么填充生活。

在网络上第一次出镜以后,她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像是风,雨,雪和泥沙一并涌入她的耳蜗,人们看到的是几年前销声匿迹的吉他英雄带着某种目的性再一次出现,原本匿名的技术型博主露出了年轻女孩的样子,就像是世界回应她的动机,吉他英雄这个账号的粉丝也变得不再纯粹,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她的样子,关注她的身材或者关注出现在背景里的物件和家居,有的言辞不堪入目,各种嘲弄的,污蔑的,下流的信息塞满了她的网站私信。

有些人打着喜爱的旗号,却有着扭曲可怖的欲求,有些是故作专业样子的评论,来掩盖自己内心的妒忌,后藤一里也曾经以为自己无法面对这一切,在作出这样的决定之前,她也曾恐惧地无法入眠,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又恍惚发现原来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

自那以后她真切地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当你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东西以后,那么所有的痛觉都无所谓了。

也不必担心除自己之外的人会因此而受伤,因为身边早已空无一人。会喊疼的小孩更被大人所宠爱,但没有大人的时候,小孩也要学着长大,然后照顾更小的那一个。

好多年以前,starry的店长星歌和虹夏也正是这种关系。

走过回忆中熟悉的楼梯,相合得并没有让她感到陌生,动作却难免生疏。

后藤又一次推开了地下LIVEHOUSE的大门。

如今换了新的防盗门,垃圾桶的摆放也有变化,彩灯的构造焕然一新,新的店面显得更加时尚,可后藤一里觉得还是原来的好看。

比如吧台改的太靠近入口了,显得就很功利,观众是来听喜欢的乐队唱歌的,又不是来买门票和饮料的,黑色幕布下面的射灯追加了太多的彩光,这里又不是迪厅,舞台也没有原本设计的简约,甚至还留下了一些懒得处理的工程痕迹,里面的小房间大概是缩水了一半,有一半的空间被用来作仓库储物间,压缩了参演者的准备空间,就显得闭塞,透不过气来。

无论怎么看,后藤一里都觉得还是原来的starry更好看。

新的店主没有如星歌一般爱护它,回忆中starry在不断褪色剥落。

后藤努力在新的店面里寻找熟悉的痕迹,粉刷了新的墙壁,掩盖了过去的颜色,但那边的桌椅却没有被换掉,团结band的她们曾经在那里玩闹,控制台也和原来一模一样,starry的规格虽然不大,但伊地知星歌总是尝试给它配置最好的……这些细节仿佛总是能让她会心一笑,像是有很多年前的朋友在这里给她留下了某些礼物,等待着她几年以后回到这里来打开,像是,找到了和过去一样的东西,就能找到她们存在过的证明。

真蠢,以为这样过去的东西就能回来么,怎么可能,后藤一里这么想着,可是每当目光扫过的时候,那些和过去完全一致的构造就在那里,在那些熟悉的空间结构里,有模糊而熟悉的身影重构着故事,她好像几乎能够听见她们的声音。

啊,是的,喜多的笑声,虹夏对凉的苛责,还有凉那总是让人眼前一黑的言论……

很多年没听过,但是依然觉得很好笑,后藤几乎笑出声。

再次回到starry,其实只是日程里预定的工作罢了。

直到上周末正式查看日期安排的时候,后藤一里才发现这次的甲方就是几年前从星歌手里接手starry的老板。

上个月发行的数字专辑里有一首收录曲目是去年短暂在网络上流行的歌,几个人气艺人的翻唱带火了这首原曲,吉他英雄的账号也因此涨了一波粉丝,但是很可悲的是,后藤至今也没有比这首歌更出名的作品了。

而作为这首歌的原唱,她今天的工作就是在这家livehouse录制一首现场版,用来做店面的宣发。

而宣发,却是为了更好地出兑。

工作结束后老板热情地夸奖了后藤一里,当然,只是正常的业务寒暄。可即便这样,后藤还是觉得对方比自己想象的亲切的多,如果可以的话后藤甚至希望对方是更加面目可憎的人,更加不近人情,嚣张跋扈的蠢蛋,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心安理得地拒绝面前的这些东西……

站在livehouse门外的那条街道上,看着店面的出兑广告,没来由地感到一种失落。

她果然还是希望对方不要出兑店面的好,既然从星歌手里买下了starry,至少就请好好对待它……她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份心情讲给对方,即使是这样几经波折出兑来出兑去的地方,也曾经是一些人心中最重要的场所。

隔着一条马路,后藤一里静静地对着livehouse的方向,低头拿出硬币,想要在街边的饮料机买一罐果汁。

“波奇?”

某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后藤一里顿了顿,随即又觉得是自己劳累过度,出现了幻听。

毕竟,已经有很多年不会有人用这个外号称呼自己了。

“个子长高了,波奇。”

后藤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瘦削苗条的女性,她穿着职业工装,黑色的外套和西裤盖在军绿色的羽绒夹克衫下面,脚上穿着破旧发灰的白色运动鞋。

凉……前辈?

后藤愣了愣,随机又掏出几枚硬币,想要再从饮料机里抠出一罐汽水来。

将硬币推进机器,发出叮咚的声响,大概是想要逃避目光的接触,她只是直直地盯着饮料机的商品面板,在陈列的种种饮料中不断搜寻着一个合适的目标,啊,可尔必思,对。

反复摁了许多次对应的编号,饮料机也没有任何回应,后藤一里看不见上面的已售空标识,重复地,机械地反复推动按钮,直到手指酸痛,她才终于放过已经缺货的可尔必思苏打,然后继续输出下一排的罐装咖啡。

同样,没有反应。

后藤蹲下来,继续在下一行饮料中寻找眼熟的目标,路灯的光投射在她头发上面,山田凉看不见她的眼睛,她索性不再去看,从外套兜中掏出香烟,站在后藤的身边,正对着街对面的livehouse,回忆着藏在地平线下的入口,熟练地点燃,默默吸入,再吐出。

大片的烟雾在寒冷的空气里逃逸,向冬夜的天空流淌。

两人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话语,只能够听见饮料机按钮杂乱的磕碰音,持续了有一会,声音的频率越发缓慢,终于在山田凉深吸最后一口香烟之前回到了寂静里。

火星在地面上弹跳了两下,被运动鞋的鞋底覆盖住,然后扭动着熄灭。

一根烟抽完了,山田凉低下头去看后藤一里,后藤还蹲在原地,盯着全部售光的故障饮料机发愣。

波奇你搬走了?

啊……是的。

是么,我们都不知道,上个月广井和我说起这件事,才知道原来你们早就搬走了。每次路过你家的时候一楼都黑着。

波奇没有抬头看她,视角的余光里能看清楚凉的鞋子,有些用旧了的磨损,因长年累月使用产生的形变,难以想象它刚刚出厂时的样子。

鞋子仔细看大概是假货牌子的,虽然有点眼熟,但凉以前不会穿这样的。

山田凉在说谎。

波奇以前的家在横滨那边,凉则是不折不扣的下北泽当地人。无论如何都没有从这边绕路顺便顺到横滨去的道理。

但是她没有办法戳穿她,有些东西只要装傻就可以不用面对。

恩……爸爸妈妈说搬走会更好一点,二里也说想回老家。

波奇今天为什么回到这里?

……工作。

也是,波奇的歌,很适合做店面的宣传。

……凉前辈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交房产合同,房屋转卖需要产权持有人来签字。

凉前辈,现在是starry的持有人么?

今天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山田没有急着直接回答,只是继续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支香烟,熟悉地点上,深吸一口后对着街对面的路灯缓缓吐出。烟雾散去了,目光却还留在原地。

法律手续上,是从毕业前,星歌去外地不在店的那些天开始。

言外之意后藤也清楚,实际上是早在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开始了,这种事,早就该知道。

……那为什么又要卖掉?

愚蠢的问题,后藤在心中想要咒骂自己,却又没来由地感到一种麻木,问出这种问题其实也无所谓了,早都过去了。

波奇。

……抱歉。

后藤还是选择了道歉。

其实从毕业到现在都是租出去的,现在这家店的老板说不想做了,就只能把它卖掉。无论是我,还是虹夏,都没有时间和能力去经营它。

后藤听见凉说出某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那一瞬间她感觉鼻尖很冷,先是鼻尖,然后脸颊,然后钻进围巾里,从上到下。

冬天很冷,这种事她好像第一次知道。

虹夏她,还好么?

逸散的雾顺着冰冷的空气飘了过来,冬天的味道里混入了烟草的气息。

你想见她么,波奇?

大概在高中毕业的半年前,星歌约有两周的时间没能出现在店里。

那段时间虹夏在合练中走神抢拍的状况频出,原本预定的演出也不得不做出调整,鼓手出现问题的话,乐队的节奏就会变得一团糟,像是一个骨折的人用两条畸形的腿跑马拉松,几个最基础的鼓点出现迟疑,每一场练习车祸得都像库尔斯克会战的战场。

尽管有在努力找回状态,加倍努力的练习,甚至常常一个人单练到夜里,但是伊地知虹夏就像是一个漏了气的气球,涌进去不断加压的是情绪和泪水,流出去找不回来的却是天赋和节奏。

曾经对着鼓面发呆是虹夏最熟悉的事,第一次坐在架子鼓前,她想的是小时候妈妈做的卷饼。白色的鼓面,能映出棚顶的灯,映出姐姐的眼睛,后来自己组了乐团,鼓面上的东西渐渐变得不再重要——因为练习中她早已忘却要如何盯着空无一物的东西幻想,底鼓上的东西消失不见,嗵鼓和镲也变成了符号,不断地用手中的鼓棒玩命地追上串联那些符号的线,曾经是为了追上姐姐的身影,后来不知何时起,那个身影又变成了波奇。

没有想过要成为charlie parker,也没有一定要团结band成为u2一样伟大的摇滚乐队,它只是自己和朋友们组建的,在自己梦想这条道路上前进的一个小小的实体。

接到电话的那天,虹夏坐在livehouse里翻着手机相册发呆,相册里爸爸的照片不多,凉和星歌在准备室聊了很久。

星歌明天要飞过去照顾爸爸,她带着那种笑容说要离开,虹夏被迫扭着自己的脖子,让自己看清楚,面前这个摸着自己的头发要自己率性地追逐梦想的姐姐,原来也会有这样憔悴的时刻。

也许是常年累月和客户的交往中磨蚀了她自己的热情,被泯灭在live布置,器材维护,或者在家庭和生活中的热情,三十岁依然孤身一人的姐姐,有时也会在听到年轻人的演出后迫切地回到房间里尝试自己的和弦,当年乐队的伙伴各奔东西,星歌偶尔也会看着过去的海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是这种沉思总是会被虹夏的闯入打断,也许是学校的烦恼,也许是乐队的规划,也许是虹夏心底真的有一个可怖的自己,她害怕这样的姐姐,再一次不陪伴,不等待,害怕她回到过去的世界,不再属于自己。

虹夏认为,星歌是那种需要人用五十双眼睛来看的女人,也许五十双也不够,她那种闪烁的魅力混淆了人们的判断能力,这种特质在母亲刚去世的那两年尤为耀眼,星歌那种学着理解一切的知性在逐渐覆盖她淡泊洒脱的过往,使得她成为了一座灯塔,将身边的人都裹覆在幽暗温暖的羽翼之下……也许只有在疲累的,孤身一人的时候,她才会回到楔形的黑暗内核中休憩自我,感受平和和自由,用于把各个角色的部分自我组装到一起。

她总能把片刻的生活中的某些闪光的瞬间熔铸成永恒,灯塔为大海撒上一层银装,过去的演出是这样,后来为了虹夏开的starry livehouse也是这样,可外部的时间依旧在静静地流淌,人也在一天天变老。

第二天一早临行出发前,虹夏终于放下了她顽劣的用于束缚星歌的脾性,紧抱着星歌,最后一次感受熟悉的温度,可悲的是臂弯拥的再紧,还是会有风从中漏过。

星歌给她的回应是,我会照顾好爸爸。

我们彼此真的有心意相通么,那一刻虹夏如此想到。

平日种种任性和不理解,也许就再没机会挽回。如果过去少吵一些架,如果多过问她自己的想法,那么她所孤单的面对的一切,是否就能和她一并分担呢?

那年的虹夏不知道,也再没有机会知道。

星歌不在的那两周,也许就是团结band的纽带开始断裂的节点。

上一次分轨录制专辑的时候,虹夏就记不清为自己糟糕的发挥道过多少次歉,但是和那两周低迷的状态比起来,录专辑的那次似乎又显得太过拘谨或者体面。

除此以外的,沉默的氛围,糟糕的沟通……

也许每一个乐队都会经历类似的低谷,但有时候只要乐队的某一个特别的人在,这些矛盾似乎最后都会不值一提。

但是那时团结band中已经没有了那样的人,18岁的后藤一里依旧专注而水准高超地完成着属于她的instrumental部分,她依旧沉默胆小,没有带动别人情绪的能力,或者拿捏沟通分寸的经验,想要接触又怕多余,想要抚慰又怕伤害,只是尽力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事,然后在心理默默祝福。

伊地知虹夏变得魂不守舍,每次合练之后都会选择自己一个人匆匆离开,对于她家中发生的事大家心知肚明,可是却无法踏出一步来做出更进一步的安慰,她套上一副坚强的努力的外壳,然后主动拒绝一切……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河,想要越过那一条线,需要某种莫大的勇气。

作为天生就在虹夏心理防卫圈以内的山田凉,在那一段时间却特别的暴躁和易怒。后藤从未见过这样的凉前辈,不借钱,不蹭饭,不插科打诨,也不主动交谈,她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工作。团结band的三个人中间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后藤却没有打破这层障壁的能力。她只能默默地观察着大家的反应,想要张开口,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履历,她没有办法说教一个一直在微笑逞强的人,没有办法抚慰一个在沉默中沸腾燥郁的人。

特别是在那段时间,喜多退学了。

现在回想起来,后藤觉得也许那就是自己第一次为了什么事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不去幻想后果,不去计较得失,只是单纯地思考着某件事情把其余的所有情绪都忘掉。

也许就是自那以后,自己渐渐养成那种孤僻倔强的做事风格。

连续三天,喜多没有出现在学校或者是合练室里,询问她同班同学的时候得到的回复是,上一周喜多的父亲来办理了退学手续,没有想到团结band的成员居然也对此不知情。

如果后藤同学您知道喜多同学发生了什么事的话,请务必告诉我们……

抱歉,我们也什么都还不知道。

是的,所有的人都如此喜爱郁代,喜多这样的人,难以想象会有命运残忍到为她安排什么不测。她在人群中就代表所有积极的情绪,一个团队心情的阈值,忽然后藤意识到正是因为喜多那种过分外向的脾性,使得她从未得以真正了解过喜多郁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来自于什么样的家庭,有着什么样的过去。这些事情在面对她的时候无从谈起,喜多郁代不会把任何消极的东西展露给别人,如果她手中一定要握着一把刀,那她的刀尖永远朝向自己。

很模糊地记得,在很久之前听喜多的老师和人说过,喜多郁代来自一个单亲家庭。

现在想来,无论对谁似乎都是如此,喜多郁代的社交网络狂热和和放射性的情感过分地浓烈,使你无法无视别人的感情而去追求一种真实,无法如此任性而粗暴地扯下一层文明的面纱,去窥视掩盖在其中的漫长的生活本身,还有当事人有棱有角的,脏污或尖锐的内心世界。

但后藤唯一能确定的是,对于喜多郁代较量着的生活里,有一个人总是特别的,喜多曾经为了喜欢一个人而做尽蠢事,把贝斯当成吉他反复练习,把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不理解的领域里;她是一块吸饱了人类各种各样的情感的海绵,唯独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单纯的变成了一个傻女人。

可当后藤询问起凉的时候,却被冷漠地撇下了一句“波奇不要知道比较好,喜多的事和你无关。”

那时后藤几乎还学不会发怒这种情绪,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扭曲掉,什么东西在烧灼着地表,什么东西在高悬着,把每一个人都炙烤成滚落焦油的,狰狞可怖的面貌。

无论怎么追问,山田凉都是那一副态度,傲慢地,冷漠地,守护着什么本不该存在的秘密。

直到后藤一里的情绪终于跌落到谷底,压抑的东西延伸出来,语调开始不受控制,她开始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而山田凉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波奇不要知道比较好,

喜多的事和你无关。

后藤盯着山田凉的眼睛,她冰冷的,没有表情的,雾霭昏沉的眼睛,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对待着她,充满警示意味。

只是看着她英气俊美的脸,摆出一副阻断一切的面容,后藤的脑中就不由自主地涌出关于喜多的事,喜多的整个中学生涯几乎都沉溺在凉的这张脸上,为了喜欢山田而变得勇敢,又因为恐惧那份落差选择逃避,无下限地美化着她在她眼中的一切,愿意没有止境地付出,明明自己的成绩也是差到常年补考,却非要拉着山田带着她学到全科满分——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你们的脑子根本不是在一个世界的,明明上了高中理应变得成熟,依然狂热地奋不顾身,也不顾及外人眼中小丑一般的表演,喜多郁代应该是这样的人么?她是社交网络上的年轻网红,是青春无敌的潜在偶像,是众人钟爱的,完美无瑕的代名词,这样的人喜爱得那么热烈,陪着她们玩乐队游戏疯玩了快三年,最后又在某个山雨欲来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

你就不能,再说些什么么。

后藤那个时候害怕对方逃掉一般,死死地抓着山田凉的衣领。

黑色的精致小衬衫,领口的绳结被后藤一里抓的变形,山田纤长的躯干也被她的动作带的扭曲倾斜,只是她的眼神依然是那副毫无生气的,甚至因为拉进了距离而变成了居高临下的俯视视线。

还要我说什么?

喜多到底怎么样了啊,为什么突然就不来上学了,乐队的合练也是,明明乐队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下个月就要参演,为什么这种时候人间蒸发了,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你真的不知道么?她这么重视你,为什么这种时候你偏偏什么都不做。

后藤似乎从未一口气说出过那么多话,她剧烈地喘息着,眼睛死死盯着山田,攥紧的手毫不松懈。

不……

山田似乎是想说不知道,但是被后藤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着,不知道三个字终究无法说出口。

别过目光,看到了坐在架子鼓前的虹夏,虹夏的神色很复杂,大概是同样在用目光询问着山田凉什么,她似乎是短暂地从自我的幻梦中惊醒了过来,眼睛反复在山田凉和后藤一里身上停留。

山田选择看向地上,地板上有水珠滴落摔得粉碎,过了几秒,又有第二粒落下。

有一瞬间,她想要伸出手拂去从后藤眼眶中滚落的泪水,她想起某个阴暗的早晨,喜多郁代在医院走廊上沿着窗台踉跄而行的样子,黑暗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吞没了医院的设施和警示牌,吞噬了窗外红色黄色的向阳花,淹没了医院空间结构里那些轮廓分明的多边形体,喜多伸出了手臂,但是想要怀抱的双手又迅速收回,阳光把直条的横着的光影投射到她的脸上,整栋医院仿佛都在经历一种极其艰难的分娩的过程。喜多郁代的脸色很差,但是见到凉时却显现出一种病态的美,兴奋的红晕,失态的苍白。

……喜多在燃烧,在发光,她体内孕育的正在融化成一种力量,将她的青春的全部作为供奉,山田凉看着这样的喜多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她是一个失败的人。

后藤破音后沙哑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传了过来,将凉的思绪从那天的早上拽回到原地。

“凉前辈,推荐到东京大学了对吧。”

“啊……是。”

山田凉没有办法反驳。

虽然学校还没有公示,但是老师和学校的领导已经和自己说过了这件事,而这对于即将升学的一届而言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秘密,山田凉的成绩在开始搞乐队以后不降反升,在距离升学的一年开始稳居榜首。

对于学校和社会的价值而言,她非常优秀。

“凉前辈真了不起啊,未来一片光明,还能找到憧憬自己的人陪自己玩乐队游戏,在网络上热度也很高……”

后藤一里说出了自己平时绝对不会说出的话,心里有一个被压迫到边角的声音在告诉自己停下,不要说违心的话,她似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也知道很难再有挽回的余地。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牢固。

可她还是选择将这些抛在脑后,因为有人受到了伤害,而山田凉却摆出这幅独善己身的样子,孤僻的戾气升腾起来,她不是没有给过山田机会,可是她总是缄默着闭口不谈。

“喜多怎么样都无所谓,自己达成目的就无所谓了,明明一直催促着你去努力学习的人是喜多郁代,她消失不见的时候你又毫不关心,你真的有在乎过乐队和朋友么?是不是你……”

“波奇……”

虹夏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鼓棒落在地上,后藤机关枪似的发问因为虹夏的提醒熄了火。

后藤低下了头,逐渐失去力气,手指耸动着,松开了紧抓着山田凉领口的手。

“喜多和我的成绩都很差,也考不上东京大学这样优秀的大学。”

后藤转过身去,走向自己倚在墙边的吉他,背过身去,将吉他,接线,还有其他设备井然有序地收拾进琴箱里,几条拉链划过,发出嗖嗖的声音。

“但是喜多从你说想要考东大那天开始,就用空闲时间抓着你去学习,你逃掉过很多次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乐队的主唱也好,吉他也好,你喜欢借钱,也喜欢借钱不还,我其实无所谓的,但是喜多的家庭似乎并没有那么富庶,这些你大概都没有了解过。”

后藤一里收拾好东西,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山田凉的嘴唇动了动,有什么言语从中传出。

下一个瞬间,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你要我用同情来回应她的自我感动么?”

起初,她没敢相信这是山田凉给出的回应,即使做出了反常的行为,她期待的依然是辩解和理由一类的事。

后藤短暂地大脑宕机,她在努力尝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片刻的空白。

没有理性,秩序,正义,只有痛苦,贫穷,死亡,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卑鄙无耻背信弃义的行为都会发生,她也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经久不衰的幸福。

可那一刻,后藤一里觉得山田凉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面目可憎的人,后藤从出生到那年十七八的短暂人生里从没有锥心刺骨地憎恨过一个人,从没觉得有什么人是那样的不可饶恕,不可理喻,更可怕的是,她们竟然曾经一起度过了那样美好的时光,所有相关的一切令那个时候的她感到一种羞辱,不可磨灭的,刻在时光里的丑陋的灼伤的烙印。

乐队的状态问题,星歌和虹夏的事,喜多的事,还有夏天连绵不绝的雨,毕业季要分离的事,离梦想越来越遥远的这件事,所有的事情都被后藤找到了一个出口,似乎山田就是她对于一切事情愤怒的理由,压抑着整个城市的大雾里,她终于抓到了虚无以外的东西,偏偏这个东西又是沉默着不做辩解,被期望却选择让人失望,被钟爱却不给予回应,只是孤独地,寡淡地保留着自己原本的样子,得以让人将所有的雾霭,寒潮和分离都归咎于她。

再后来的记忆有一种模糊动态的混乱,后藤从不愿意在未来的人生里再回忆,但她永远会记得她最后做过什么。

她选择了诉诸暴力,就和每一个摇滚乐团所做的那样。

伤害。

后藤不敢承认那是自己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但是她永远记得,那天的事塑造了未来的她,把她变成如今的样子。她抄起了山田凉的贝斯,先是把它狠狠地劈砸在地上,starry的地板被砸出一个深深的凹陷,反震让她的虎口感到撕裂和麻痹,后藤曾以为自己是和暴力彻底绝缘的人,她恐惧着冲突,接触,恐惧一切和别人意见相悖的事物,她曾以为自己会是和喜多一样的人——在伤害别人之前,选择伤害自己。

可她没有那么做,那一瞬间她也明白了自己和她们不是一种人。

真实的后藤一里是一个更卑劣的,更难以沟通的,更反人类的疯子。有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压抑了她,握着她的手,做出了她不敢设想的事。她的抗拒在被问及是否真的要停下的时候失去了意义,后藤一里默许了这种事,躲在仿佛旁观者的视角里,像在看一场老旧的电影,看着自己发疯,宣泄,破坏,失去一切。

她记得虹夏那时候的表情,也记得她因为过分恐惧而留下的泪水,还有口齿不清的阻拦,那副样子让后藤感到一种世界末日的落差,她一生都不会忘掉。

也许明知那会是自己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但是后藤还是再次抡起贝斯,把它沉重坚硬的那一面砸在准备室的音响上,这次的撞击真切地导致了山田凉那把polar white的报废,冲击过后手上的重量忽地一轻,从琴颈处链接的琴身吊着几根弯扭的钢弦就飞了出去。

用了几年依旧光洁如新的贝斯,如今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也许那一下并不是打算砸音响的,也有可能原本的目标是山田凉的头,只是虹夏那个时候挡在了山田前面,紧闭着眼睛,虹夏恐惧得似乎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是她仍在拼死袒护背后的凉。

手中轻飘飘的琴颈落在地上,发出当啷的巨响。

结束了,结束band。

后藤无法切身体会自己带给她们的伤害,有的事,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会懂。

第二天以后,她再没去过livehouse或是参加合练,去学校的日子也越来越少,某一日,妈妈收到了别人寄过来的账单和现金,上面详事无巨细地记载了高中生活中山田凉向结束band每一位成员借过的钱,赊过的账,分毫不差,连后藤一里自己都记不了这么清楚。

其中,借喜多的部分出乎意料的少,而虹夏的户头,只有零星的几次零食或者小吃,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记载。

除了账单和现金外,没有任何解释。

“仔细想想,自毕业以后就再没见过了吧,波奇。”

山田凉从口袋里掏出了磁卡,麻利地通过了电车的检票口。

夜间的车站基本没什么人,特别是从下北泽回到东京市里的班次。

“啊,是的。”后藤看着山田凉的动作感觉有些不适应,她什么时候开始办了自己的公交卡了呢,开始学着自己买票,通勤,甚至穿上了职业装,再次重逢的时候,也没有要求和以前一样让别人摊掉这部分的车费。

(未完待续,请转到中篇继续观看)

关键词:

为你推荐

推荐内容